2011年8月21日蘋果日報:品味蘋果:憶港大百年情

有一個男生,約三十年前,在香港大學本部大樓二樓墮落十呎下面荷花池,要送進醫院。
「我知他是誰,好像叫亞傑,想是跟人聊得暈了浪罷」。 78年港大文學院畢業生胡燕青說。最少兩個舊生證實,事發時,這位「亞傑」正在跟文學院之花在平台聊天,但沒有人知道他為甚麼會掉下來。

「她 最後不是嫁給這個男生」。港大中文學院主任楊玉峰在古老優雅建築裏讀書、教書三十年,為小插曲一語作結。那個時候,他是文學院中文系研究生,當時的本部大 樓通稱陸佑堂。年少風花雪月,只差看不到天長與地久,文學院跟陸佑堂結合九十九年,比大樓少一歲,明年還不是要搬到新建的大樓。能夠吸引電影導演取景的法 定古蹟,學生不一定為了環境而來選文學院,但選了文學院,大都喜歡這裏的氣氛。從外面看,最高學府標誌建築如貴族,走進裏面,長長花磚走廊,高如一道牆的 古典玻璃木門,中間空曠的庭園設計,陸佑堂,並不拒人千里。


那位令男生掉入荷花池的女孩,楊玉峰這樣形容:「漂亮,清純但似明星,經常有男生前後簇擁。」從讀書到成為教授,楊玉峰見過一代一代文學院學生,七十至八十年代精英女生,有氣質又前 衞,有品味又懂打扮。大學裏頭的危險天使,美麗有學問,最難招架。

一個世紀 一頁歷史

「過去再長,統統都稱為昨天」。修讀英文及中文的胡燕青,現於浸會大學任教,曾為陸佑堂作詩,後記就是這樣寫的。三十年前二樓平台的事算甚麼,掉下來的男生,不過是荷花池的一條水草。

正如她說:「時間一旦過去,馬上就壓縮成薄薄的一張紙。」一個世紀過去了,不過是一頁歷史。平台下面莊嚴的陸佑堂,一百年前,由港督盧押為這所英國在亞洲的第一所大學奠基。一百年後,校慶典禮,中國副總理李克強,與前港督 衞奕信又在陸佑堂同台。孫中山淵源之地,兩人都從同一條古老石梯拾級走進大禮堂,各自表述。一個講將來,一個說過去;一個用苦學外文的中國口音說流利英語,一個用英國人腔調講普通話。陸佑講壇,有一個大世界,講的人與聽的人,都要有智慧。前殖民地學府,總是說政治看政治的好地方,九七年以前,彭定康跟李光耀一席弦外之音,就是台上其中一節好戲。同一地方,近年有白先勇說崑曲,也能看克林頓總統風采,聽索羅斯的投資緘言,最動聽的演說,絕對有社會聽眾,但看反應,又怎會是李克強這一段?

七十年代 較浪漫化

大禮堂以外,是學生與老師的另一個世界。胡燕青記得,七十年代文革末期,大學校園也有左與右的鬥爭,基層學生 的工程學院最左,富家子弟醫學院最右,陸佑堂後端外面的學生會大樓(現圖書館旁),左左右右辯論喧鬧沸騰,只有文學院寧靜故我。她說,愛創作也愛參與社會 運動,「文學院的人多集中搞學苑辦文社,他們看政治很哲學,有時會覺得,某些行動,是年輕人一時看不通」。

學術藝術又哲學的文學院地磚,走過朱光 潛的步履,也有饒宗頤的身影,八十年代初,楊玉峰對小思(盧瑋鑾)在院內做博士研究印象深刻,「她自己聘請了兩位女助手,專門翻查報紙雜誌,影印資料,她 很重視資料研究」。經常跟到圖書館的助手,在老師旁邊,像心腹丫鬟,相對初入學海念碩士的他,沒閒錢僱人,「當然是羨慕也來不及」。

書卷浪漫氣氛 之地,有精挑細選才能考進來的學生,文藝才情不缺,為何一百年來,都不出一個張愛玲?楊玉峰說:「張愛玲是南來作家,成就源於上海不在港大,許地山成名後 才來香港,是個學者。香港五十、六十年代是貧窮的,七十至八十年代是功利的。黃霑原來就靠廣告吃飯,寫作不過是副業。小思把教學生涯寫成散文,從來沒有寫 小說魄力。胡燕青、黃國彬,是學者不是專業作家。現實是,所有人都先要解決餬口及生活的問題。」他自己一直以學術研究為主,當學生時,把看書後所寫的學術 文章投稿到《新晚報》,「每篇稿費數百元,那些錢都用來買書,魯迅全集就是這樣買回來的」。 

講政治還是講夢想,大學門外還有一個 現實世界,走出去,又是另一光景。有些夢想會沉寂,有些人變得更有光芒。天子門生這個稱謂已經變得很陌生,在楊玉峰記憶裏,近年公眾熟識的港大文學院畢業 生,在課堂上,不過是張普通臉孔,「林夕是師弟,好聰明,但也很懶散;楊立門修讀中文及繙譯,在同學群中,不見得很突出,從來不知道他很會唱歌」。他也聽 過一位教授說,當年有一位花名「儍仔平」的師兄,不論在長廊走多少回,讀書總是「烚吓烚吓」。畢業後進入政府工作,最後當上高官,退休後又變成名嘴。歌手 謝安琪,據稱當年念繙譯成績不好,幾乎被終止學籍,大學相關委員會准她轉修別科,最終畢業。

八十年代初開始看着文學院或是港大轉變,楊玉峰認為以 往的老師,三分一「符碌」度日,現在制度化了,對老師要求較嚴緊。但胡燕青說起七十年代的老師及同學,像電影片斷,真實又有點浪漫化了的感覺。當年她與修 讀中文的同學,最愛在陸佑堂三樓天台上讀書說書。有一次,她唉一聲,「紅樓夢竟有這麼沉悶的內容!」「你一定是看到第八十一回了」她吃一驚,怎麼同窗會有 透視能力,「因為,八十一回以後,是高鶚寫的」。別人看港大中文系不夠好,她不服氣,現在還任教中文系的單周堯教授,有次與她飯敍,竟然可以把《左傳》的 《鄭伯克段于鄢》,一字不漏的在飯桌前吟詠出來,「比 Google搜尋還要快,這就是上一輩學者的功力」。

 課室背誦 如演戲般
當年她有一半學科修讀英文系裏的比較文學課程。她感覺英文系,最有英式學院氣氛。「這些同學,獨來獨往,書一早看完,批評論述早有準備,導修跟教授討論,不但內容好,英文說得又快又似外國人,真把我嚇倒了」。有次她跟一位英文系女生在圖書館打招呼,下意識把手放到她一本書上,對方立刻說:「這書我要考試後才能借給你的。」相較中文系同學的溫柔不嫉妒,氣氛截然不同。可是,外國文學論述批評的方法,卻又令她開了眼界,「中文多述而不作,說真感受,從英文系科目裏,得着比較多」。教俄國文學的 Jonathan Hall,感染她抱着字典,把《卡拉馬佐夫兄弟》、《戰爭與和平》、《安娜卡列尼娜》、《罪與罰》等名著一一看完,「叠在一起,足有一呎厚」。一位外籍女講師,能把《王子復仇記》如戲一般在課室背誦,「一邊走位,一邊說,演戲一樣的講述內容,有時想,當年用功一點,真會從這些老師學得更多更多」。

曾到訪名人 克林頓


文學院明年遷址,陸佑堂古蹟是否由行政部門進駐,暫無確實決定。九十九年師生相遇,長廊間石柱、男女生一世紀的戀愛脊樑,和那些不能公開的故事,今後將繼續讓大樓的空氣變得動人。

不管課室外的花磚,還是直達禮堂的石梯,一百年來,走過一個又一個身影,有人步履預示改朝換代,有人足迹激盪革命熱情,也有溫柔如水的,繼續做夢。要不在大樓外激烈辯論,要不在陸佑庭園繼續擁抱,一百年來,自由如昔,誰都沒有想過,任何一條大學之道,會有走不過去的理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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